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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

山川不同,便風俗區別,風俗區別,便戲劇存異;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劇不同腔;京,豫,晉,越,黃梅,二簧,四川高腔,幾十種品類;或問:歷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經者,是非最洶洶者?曰:秦腔也。正如長 處和短處一樣突出便見其風格,對待秦腔,愛者便愛得要死,惡者便惡得 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長江流域的纖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撼;評論說得婉轉的是:唱得有勁;說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有柔弱女子,常在戲臺下以絨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訓某人:你要不怎么怎么樣,今晚讓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懲罰的代名詞。所以,別的劇種可以各省走動,唯秦腔則如秦人一樣,死不離窩;嚴重的鄉土觀念,也使其離不了窩:可能還在西北幾個地方變腔走調的有些市場,卻絕對沖不出往東南而去的潼關呢。

但是,幾百年來,秦腔卻沒有被淘汰,被沉淪,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 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陜西這塊土地上。如果是一個南方人,坐車轟轟隆隆往北走,渡過黃河,進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來竟是:一扶黃褐的平原;遼闊的地平線上,一處一處用木椽夾打成一尺多寬墻的土屋,粗笨而莊重;沖天而起的白楊,苦楝,紫槐,枝干粗壯如桶,葉卻小似銅錢,迎風正反翻覆……你立即就會明白了:這里的地理構造竟與秦腔 的旋律惟妙惟肖的一統!再去接觸一下秦人吧,活脫脫的一群秦始皇兵馬俑的復出:高個,濃眉,眼和眼間隔略遠,手和腳一樣粗大,上身又稍稍 見長于下身。當他們背著沉重的三角形狀的犁鏵,趕著山包一樣團塊組合 式的秦川公牛,端著腦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臥的石磙子碌碡上吃著牛肉泡饃,你不禁又要改變起世界觀了:啊,這是塊多么空曠而實在的土地,在這塊土地挖爬滾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眾!那晚霞燒起 的黃昏里,落日在地平線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鎮, 高音喇叭里傳播的秦腔互相交織,沖撞,這秦腔原來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啊!于此,你不漸漸感覺到了南方戲劇的秀而無骨嗎?不深深地懂得秦腔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卻時間,空間的位置嗎?

八百里秦川,以西安為界,咸陽,興平,武功,周至,鳳翔,長武, 岐山,寶雞,兩個專區幾十個縣為西府;三原,涇陽,高陵,戶縣,合陽,大荔,韓城,白水,一個專區十幾個縣為東府。秦腔,就源于西府。在西府,民性敦厚,說話多用去聲,一律咬字沉重,對話如吵架一樣,哭喪 又一呼三嘆。呼喊遠人更是特殊:前聲拖十二分的長,末了方極快地道出內容。聲韻的發展,使會遠道喊人的人都從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輩的能唱,小一輩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體面的事,任何一下鄉下男女,只有唱秦腔,才有出人頭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的,是個人才的,哪一個何曾未登過臺,起碼不能吼一陣亂彈呢!

農民是世上最勞苦的人,尤其是在這塊平原上,生時落草在黃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黃土堆下;秦腔是他們大苦中的大樂,當老牛木犁疙瘩繩,在田野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立在犁溝里大喊大叫來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關關節節的困乏便一盡兒滌蕩凈了。秦腔與他們,要和“西鳳”白酒,長線辣子,大葉卷煙,牛肉泡饃一樣成為生命的五大要素。若與那些年長的農民聊起來,他們想象的偉大的共產主義生活,首先便是這五大要素。他們有的是吃不完的糧食,他們缺的是高超的藝術享受,他們教育自己的子女,不會是那些文豪們講的,幼年不是祖母講著動人的迷麗的童話,而是一字一板傳授著秦腔。他們大都不識字,但卻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誦出劇本,雖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從那一圈胡子的嘴里吐出來十分別扭。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樂趣,高興了,唱“快板”,高興得像被烈 性炸藥爆炸了一樣,要把整個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腸的唱腔卻表現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來,美給了別人的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皺紋。當他們在收獲時節的土場上,在月在中天的莊院里大吼大叫唱起來的時候,那種難以想象的狂喜,激動,雄壯,與那些獻身于詩歌的文人,與那些有吃有穿卻總感空虛的都市人相比,常說的什么偉大的永恒的愛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虛弱啊!

我曾經在西府走動了兩個秋冬,所到之處,村村都有戲班,人人都會清唱。在黎明或者黃昏的時分,一個人獨獨地到田野里去,遠遠看著天幕下一個一個山包一樣隆起的十三個朝代帝王的陵墓,細細辨認著田埂土,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漢唐時期石碑上的殘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飄出 一陣冗長的二胡聲,幾聲雄壯的秦腔叫板,我就癡呆了,猛然發現了自己心胸中一股強硬的氣魄隨同著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產生了。

每到農閑的夜里,村里就常聽到幾聲鑼響:戲班排演開始了。演員們都集合起來,到那古寺廟里去。吹,拉,彈,奏,翻,打,念,唱,提袍 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廟成了古今真樂府,天地大梨園。導演是老一輩演員,享有絕對權威,演員是一定幾口,夫妻同臺,父子同臺,公公兒媳也同臺。按秦川的風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爺和孫卻可以無道,弟與哥嫂可以嬉鬧無常,兄與弟媳則無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臺上,秦腔面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為帥為將,子可以將老父繩綁索捆。寺廟里有 窗無扇,屋梁上蛛絲結網,夏天蚊蟲飛來,成團成團在頭上旋轉,薰蚊草 就墻角燃起,一聲唱腔一聲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風,柳木疙瘩火當中架起,一出場一臉正經,一下場湊近火堆,熱了前懷,涼了后背。排演到什么時候,什么時候都有觀眾,有抱著二尺長的煙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高趴滿窗臺的孩子。廟里一個跟頭未翻起,窗外就哇地一聲叫倒好,演員出來罵一聲:誰說不好的滾蛋!他們抓住窗臺死不滾去,倒要連聲討好: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來偷拿了紅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給演員作夜餐,賺得進屋里有一個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雞叫,月兒偏西,演員們散了,孩子們還圍了火堆彎腰踢腿,學那一招一式。

一出戲排成了,一人傳出,全村振奮,扳著指頭盼那上演日期。一年十二個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龍抬頭,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過端午,六月六日曬絲綢,七月過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臘月五豆,臘八,二十三……月月有節,三月一會,那戲必是上演的。戲臺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業,寧肯少吃少穿也要籌資集款,買上好的木石,請高強的工匠來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這戲臺闊不闊。一演出,半下午人就找凳子去占地位了,未等戲開,臺下坐的、站的人頭攢擁,臺兩邊階上立的臥的是一群頑童。那鑼鼓就叮叮咣咣地鬧臺,似乎整個世界要天翻地覆了。各類小吃趁機擺開,一個食攤上一盞馬燈,花生,瓜子,糖果,煙卷,油茶,麻花,燒雞,煎餅,長一聲短一聲叫賣不絕。鑼鼓還在一聲兒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員偶爾從幕邊往下望望,下邊就喊:開演呀,場子都滿了!幕布放下,只說就要出場了,卻又叮叮咣咣不停。臺下就亂了,后邊的喊前邊的坐下,前邊的喊后邊的為什么不說最前邊的立著;場外的大聲叫著親朋子女名字,問有坐處沒有,場內的銳聲回應快進來;有要吃煎餅的喊熟人去買一個,熟人買了站在場外一揚手,“日”地一聲隔人頭甩去,不偏不倚目標正好;左邊的喊右邊的踩了他的腳,右邊的叫左邊的擠了他的腰,一個說:狗年快完了,你還叫啥哩?一個說:豬年還沒到,你便拱開了!言語傷人,動了手腳;外邊的趁機而入,一時四邊向里擠,里邊向外扛,人的旋渦涌起,如四月的麥田起風,根兒不動,頭身一 會兒倒西,一會兒倒東,喊聲,罵聲,哭聲一片;有拼命擠將出來的,一出來方覺世界偌大,身體胖腫,但差不多卻光了腳,亂了頭發。大幕又一挑,站出戲班頭兒,大聲叫喊要維持秩序;立即就跳出一個兩個所謂“二干子”人物來。這類人物多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卻十二分忠誠于秦腔,此時便拿了枝條兒,哪里人擠,哪里打去,如兇神惡煞一般。人人恨罵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這些人,叫他們是秦腔憲兵,憲兵者越發忠于職責,雖然徹夜不得看戲,但大家一夜滿足了,他們也就滿足了一夜。

終于臺上鑼鼓停了,大幕拉開,角色出場。但不管男的女的,出來偏 不面對觀眾,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樣,臺下就叫:瞧那腰身,那肩頭,一身的戲喲是男的就搖那帽翎,一會雙搖,一會單搖,一邊上下飛閃,一邊紋絲不動,臺下便叫:絕了,絕了!等到那角色兒猛一轉身,頭一高揚,一聲高叫,聲如炸雷豁啷啷直從人們頭頂碾過,全場一個冷顫,從頭到腳,每一個手指尖兒,每一根頭發梢兒都麻酥酥的了。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臺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蹲下去了,全場人頭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慧娘站起來了,全場人的脖子也全拉長了起來。他們不喜歡看生戲,最 歡迎看熟戲,那一腔一調都曉得,哪個演員唱得好,就搖頭晃腦跟著唱,哪個演員走了調,臺下就有人要糾正。說穿了,看秦腔不為求新鮮,他們只圖過過癮。

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氣氛,面對著這樣 的觀眾,秦腔是最逞能的,它的藝術的享受,是和擁擠而存在,是有力氣而獲得的。如 果是冬天,那風在刮著,像刀子一樣,如果是夏天,人窩里熱得如蒸籠一 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臺下的人是不肯撤場的。最可貴的是 那些老一輩的秦腔迷,他們沒有力氣擠在臺下,也沒有好眼力看清演員,卻一溜一排地蹲在戲臺兩側的墻根,吸著草煙,慢慢將唱腔品賞。一聲叫板,便可以使他們墜入藝術之宮,“聽了秦腔,肉酒不香”,他們是體會得最深。那些大一點的,脾性野一點的孩子,卻占領了戲場周圍所有的高空,楊樹上,柳樹上,槐樹上,一個枝杈一個人。他們常常樂而忘了險境,雙手鼓掌時竟從樹杈上掉下來,掉下來自不會損傷,因為樹下是無數的人頭,只是招致一頓臭罵罷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場邊的麥秸積上,夏天四面來風,好不涼快,冬日就趴個草洞,將身子縮進去,露一個腦袋,也正 是有閑階級享受不了秦腔吧,他們常就瞌睡了,一覺醒來,月在西在,戲畢人散,只好苦笑一聲悄然沒聲兒地溜下來回家敲門去了。

當然,一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員亮相,也是一次演員受村人評論的 考場。每每角色一出場,臺下就一片嘁嘁喳喳:這是誰的兒子,誰的女子,誰家的媳婦,娘家何處?于是乎,誰有出息,誰沒能耐,一下子就有了定論。有好多外村的人來提親說媒,總是就在這個時候進行。據說有一媒人將一女子引到臺下,相親臺上一個男演員,事先夸口這男的如何俊樣, 如何能干,但戲演了過半,那男的還未出場,后來終于出來,是個國民黨的偽兵,還持槍未走到中臺,扮游擊隊長的演員揮槍一指,“叭”地一聲,那偽兵就倒地而死,爬著鉆進了后幕。那女子當下哼一聲,閉了嘴,一場親事自然了了。這是喜中之悲一例。據說還有一例,一個老頭在脖子上架了孫孫去看戲,孫孫吵著要回家,老頭好說好勸只是不忍半場而去,便破費買了半斤花生,他眼盯著臺上,手在下邊剝花生,然后一顆一顆揚手喂到孫孫嘴里,但喂著喂著,竟將一顆塞進孫孫鼻孔,吐不出,咽不下,口鼻出血,連夜送到醫院動手術,花去了七十元錢。但是,以秦腔引喜的事卻不計其數。每個村里,總會有那么個老漢,夜里看戲,第二天必是頭一個起床往戲臺下跑。戲臺下一片石頭、磚頭,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紙,煙屁股,他掀掀這塊石頭,踢踢那堆塵土,少不了要撿到一角兩角甚至三 元四元錢幣來,或者一只鞋,或者一條手帕。這是村里鉆刁人干的營生,而饞嘴的孩子們有的則夜里趁各家鎖門之機,去地里摘那香瓜來吃,去誰家院里將桃杏裝在背心兜里回來分紅。自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齡的少男 少女,則往往在臺下混亂之中眼送秋波,或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 黑的渠畔樹林子里去了……

秦腔在這塊土地上,有著神圣的不可動搖的基礎。凡是到這些村莊去 下鄉,到這些人家去做客,他們最高級的接待是陪著看一場秦腔,實在不逢年過節,他們就會要合家唱一會亂彈,你只能點頭稱好,不能恥笑,甚至不能有一點不入神的表示。他們一生最崇敬的只有兩種人:一是國家領導人,一是當地的秦腔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這些名角沒有在場,只要發現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買油是不必排隊的,進飯館吃飯是會有座位的,就是在半路上擋車,只要喊一聲:我是某某的什么,司機也便要嘎地停車。但是,誰要侮辱一下秦腔,他們要爭死爭活地和你論理,以至大打出 手,永遠使你記住教訓。每每村里過紅白喪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臺秦腔的,生兒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這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臺,人只要在舞臺上,生,旦,凈,丑,才各顯了真性,惡的夸張其丑,善的凸現其美,善的使他們獲得美的教育,惡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藝術。

廣漠曠遠的八百里秦川,只有這秦腔,也只能有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勞作農民只有也只能有這秦腔使他們喜怒哀樂。秦人自古是大苦大樂之民眾,他們的家鄉交響樂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還能有別的嗎?

1983年5月2日草于五味村 [1]

創作背景播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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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創作于1983年。秦腔是一種廣泛流行于陜西及西北地區的傳統戲曲藝術形式。在西北這塊土地上,秦腔已經和“西鳳”白酒、長線辣子、大葉卷煙、牛肉泡饃一樣,成為人民生活的五大要素。八百里秦川的勞作農民只有也只能有這秦腔使他們喜怒哀樂。作者對秦腔和秦川之地人民生活都飽含熱愛,創作了不少具有濃郁陜西地方特色的散文,此文即是其一。 [2]

作品賞析播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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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通過描繪秦漢文化環境,寫秦人特有的生存方式和風土人情,展現出來自民間的淳樸風情和美好人情。以一種帶有野性的樸素筆觸營造出了一個特別的具有濃郁風情的藝術世界。

在這篇散文中作者先寫了商州文化中最具特色的八百里秦川人人愛煞的地方戲曲——秦腔。并通過對秦腔地方戲曲的地理、歷史的考察,從看、聽、唱、演秦腔的各種不同角度,展現了與秦腔血肉相連的秦地人民的性格氣質、生活習慣、風俗文化,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秦腔就是秦文化的象征。談文化必須先從產生各種不同文化的土壤與地理環境寫起,作者肯定地指出,山川不同,風俗便有區別;而風俗有別,使戲劇存異。接著在全國幾十個不同劇種中指出:歷史最悠久、文武最正經、是非最洶洶者,惟有秦腔。正因為秦腔的長處和短處一樣突出,便可見出它的風格與特點。然后文章自然過渡到對待秦腔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則愛得要死,一則惡得要命。指出外地人,尤其是長江流域的纖秀之士最不能接受的是秦腔的震撼,甚至把聽秦腔作為懲罰的代名詞,而這一點恰恰是秦腔最大的特點——高亢激越,穿透力強。當然,這也造成了這個劇種的缺點,死不離窩。因為區域性過強,不易推廣到全國各地。

隨后寫秦腔的時空位置。作者把秦腔和八百里秦川、黃土地粗笨而莊重的土屋、沖天而起的白楊、粗壯卻葉小的苦楝、紫槐、秦始皇兵馬俑緊密相連,由此得出秦腔是秦地、秦人獨特的音樂,它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在與南方戲劇的對比之中說明秦腔是怎樣形成并為何存在的原因。

三寫幾百年來秦腔與秦人性命相關的重大意義。他考證出秦腔的產地與淵源,由聲韻的發展使會遠道喊人的人從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因此也就有了普遍性。男女老少人人有唱秦腔的天才并以此為最體面最出息的事,作者由衷地感慨農民是世上最勞苦的人,秦腔就是他們大苦中的大樂,是一種勞累困乏之后的宣泄。它和西鳳酒、長線辣子、大葉卷煙、牛肉泡饃一樣成為秦人心目中共產主義生活的五大要素。它是生活的樂趣,高興了唱“快板”,痛苦了唱“慢板”。它是美的享受,也熨平了心中愁苦的皺紋。秦腔傳達了秦人的狂喜、激動、雄壯,與它相比,都市里空虛的人所謂的偉大永恒的愛情也顯得渺小與有限。

四寫秦腔的普及性。村村有戲班,人人都會清唱。天幕下十三個朝代帝王的陵墓和荒草中漢唐殘碑可以作證。激越雄壯的秦腔叫板會使人癡呆,心胸中激起一股強硬的氣魄。

五寫秦腔形成的特殊文化風俗,每到農閑的夜里,戲班排演開始了,古寺廟成了天地大梨園。導演是老一輩演員,享有絕對權威。演員是一家幾口,夫妻、父子、公媳都可同臺,秦腔面前人人平等。演唱秦腔之時舒展天性。宣泄人情之時,可以打亂一些人為的禮儀秩序。能者為師,不拘禮節,因而狂歡、熱鬧,天翻地覆。然后寫上演盛況,從戲臺的講究(全村人共同的事業),到觀眾的急切心情,場子上的熱鬧氛圍,叫嚷、哭鬧、擁擠、呼喊,還有讓人又恨又愛的“秦腔憲兵”,為維持秩序而粗野地打罵。只要大家滿足了,甚至徹夜不得看戲,他們也滿足了。

六寫演員們演唱秦腔的高超技藝。角色出場,不管男女一律背身掩面,引得臺下高叫:“絕了,絕了!”那一聲高叫,聲如炸雷豁啷啷直從人們頭頂碾過,讓人每一根頭發梢兒都麻酥酥的,臺上臺下融成一片。唱得絕叫好,唱走調,有人糾正。看秦腔不為求新鮮,只圖過過癮。慢慢品嘗。“聽了秦腔,肉酒不香”。老的秦腔迷甚至認為秦腔比酒肉有過之而無不及。由此看,秦腔在秦地有著神圣不可動搖的基礎。演員亮相是受村人評論的考場,演唱水平甚至成為選拔愛人的標準。它與婚喪嫁娶、紅白喜事、日常生活的喜怒哀樂緊緊扭結在一起。它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其名角甚至像國家領導人那樣受崇敬。

最后總寫秦腔是真善美的藝術,它與秦地的特產、與秦人的生命相連,是他們喜怒哀樂的最好的藝術表現形式。這篇散文雖然著筆于秦地秦人秦腔,筆墨集中在這種古老而率真的戲曲上,但讓人感受到的是八百里秦川古老的文化的存在對于現代社會的價值與意義。作者的寫作意圖在于對這種秦文化進行全面、深入的描述,努力展現它的種種美好。而且,這里還是作者生長的故鄉,對自己文化的根有著特殊的親近。這使他在描述中,有意識地過濾掉了與這種文化可能同時存在的惡俗、粗陋的成分(比如秦腔的剛直有余、委婉不足,戲臺下的擁擠打鬧等),更突出了秦文化中的風情之美和人情之美。在作者看來,秦地的自然美、秦人的剛直粗獷都是孕育著風情和人情之美的理想土壤。他對秦人兵馬俑似的長相、形體作了細致的描述,并深情地稱他們為“二愣”的民眾。從他們的生活習慣到喜、怒、哀、樂,感情的表達方式都作了惟妙惟肖的摹寫,字里行間富有生活氣息、哲理思考和民族文化底蘊。

文章在藝術上最大特點是氣勢磅礴,雄深壯闊,如他所描述的秦腔一樣高亢激越,振聾發聵。文筆熱烈豪放,有一種大江東去的氣勢,也表現了作者對故土人民的深厚情感。在結構上,以時空交錯、經緯交織的方法,井然有序地駕馭紛繁復雜的事物。作者運用現代鮮活的語言直抒胸臆,賦陳排比,汪洋恣肆。又以議論、抒情為主,其中也穿插了民間傳聞、故事片斷,如說到在秦腔面前人人平等,兄可拜弟媳為師,子可將老父捆綁;又如一個演員因扮演匪兵而使原訂的親事告吹等等,新鮮生動,莊諧并重,既豐富了主題又增強了時代氣息與文化風采。 [3]

名家點評播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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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蒙古大學教授孫政:這篇散文與以往多數散文不同,主要還在于它一反傳統散文為了旨在表達作者情思,而將外在景物僅僅作為個體情感投射對象的內視結構,相反卻是以闊大的視野,不但把一定審美距離下的客觀外在世界作為作品全力表抒的對象,同時還從歷史、文化的層面與高度,以創作主體智性的潛透,去深入挖據所寫對象本身所內蘊的豐富的文化含蘊,充分展示其背后的文化積淀。因此散文這種被人們普遍看作是主情的并且最能真表達創作者主觀情懷的藝術,在賈平四的筆下,同時也空前地承載了其深刻的文化內涵,從而提升了散文自身的美學品位。(《秦地生命的交響——讀賈平凹散文〈秦腔〉》) [4]

西南大學新聞傳媒學院教授董小玉:從《秦腔》中我們得知,這八百里秦川,老孺皆能演唱的秦腔,有著與秦川廣漠曠遠的地理同構的旋律,內化著秦川公牛的力度,早已與秦川農民的生活為一體。待黃昏降臨,秦腔在這地平線上激揚起來,相撞開去時,我們會隨著作者一道慨嘆:“這秦腔原來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通過寫秦腔,自然寫出了秦川人的彪悍粗獷、單純而復雜的心境,它彌補了我們由于地域阻隔造成的人文地理和民俗學上的欠缺,拓寬了我們對本民族歷史的感性認知視野。(《賈平凹地域文化散文的審美觀照》) [4]

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教授張永芳:賈平凹散文,其文揮灑自如,韻味醇厚,深得傳統文化滋養,又富有鄉土氣息,尤以《秦腔》這類描寫鄉土風情的散文作品膾炙人口。它似筆記,卻又不像筆記那樣零散;似隨筆,卻又不象隨筆那樣流走;它既忠于現實,卻又筆勢矯夭,富有主觀感情;它既東涂西抹,卻又連貫嚴謹,一氣呵成。行文有張有弛有濃有淡,刻劃有粗有細有俗有雅,讀來令你隨作者的感情喜怒哀樂,或唏噓啜泣,或開懷大笑。人生有如此感受,筆下有如許功力,怎能不令人拍案叫絕!(《20世紀中外散文經典 評點珍藏本 中》) [5]

作者簡介播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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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1952~),當代小說家。陜西丹鳳人。初中畢業后曾在家務農,1972年進入西北大學中文系學習,畢業后曾任《西安》文學月刊編輯。在大學時開始寫作,先寫詩、故事,后轉向小說,1980年后致力于散文創作數載,此后開始創作中長篇小說。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姐妹行》,散文集《月跡》。小說《滿月兒》獲197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此外還有中篇小說《小月前本》《臘月·正月》《雞窩洼的人家》,長篇小說《浮躁》《廢都》《懷念狼》等。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