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逝去,豫劇輝煌不再?河南戲曲人:不服
大河報·豫視頻記者 張晶晶
你多久沒聽過戲了?
曾經,每一個河南的孩子都有一個被豫劇支配的童年。鄉村戲臺或者周末的《梨園春》上,大人們津津有味地盯著臺上演員咿咿呀呀的對唱,孩子們聽不懂,更愿意對著戲臺旁的糖葫蘆望眼欲穿。
那時的小孩對豫劇的力量一無所知。不管被動聽戲還是主動聽戲,長大了的河南孩子,無論身處世界何方,只要“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的鑼聲一響,刻在基因里的調子就會立馬蹦著跳著從喉嚨里跑出來。
那是獨屬于河南人的情懷。
今天,傳統戲曲卻早已無法偏安一隅。聽戲的人老了,新的人鮮少投注目光,有人說,隨著豫劇六大名旦的最后一位——馬金鳳老師的離去,豫劇最輝煌的時代謝幕了。
事實上,怎么用老故事打動新聽眾,與當下的時代對話,是戲曲行業永恒的命題,也是戲曲表演者永遠在探索的事業。
從童年生長起來的豫劇情懷
對于河南商丘的90后女孩曼曼來說,唱大戲總裹著甜膩膩的味道,記憶里滋滋兒冒泡的汽水,糖葫蘆爺爺的吆喝,沾牙的糖稀,硌牙的冰棍兒,都和戲臺子有關。
村里唱戲的時間一般在四五月份,農忙閑下來了,天氣不冷也不熱。到周末豫劇大師排名,大人把城里上小學的曼曼送回老家。不等早飯吃完,鄰家小伙伴就來召喚,隨即兩人揣個紅薯跑去看戲。
戲臺搭在村頭的一片種有留蘭香的空地上,坐北朝南,臺子是用木樁支起來的,戲臺上支起幕布,看起來很氣派,有兩層樓高。
戲臺下,村里的大人小孩圍得滿滿當當,大人仰著頭,聽得入神,小孩子則專注地盯著戲臺旁的小攤,賣包子肉盒的,賣燒餅的,賣鹵肉涼菜的,都讓他們垂涎欲滴。曼曼則晃著手里大人給的幾個硬幣,盯緊了賣冰棍、糖葫蘆、吹糖人、纏糖稀、賣小零食的,生怕他們沒搶到離自己近的位置。
小孩子愛玩,追逐打鬧,爬上戲臺下的木樁上,躺在上面睡覺。戲臺后還有套圈的、有搖色子的,很多人圍著看。
“大戲”一般唱3天或一星期,有時候一天3場,早中晚都有。有時候2場,只在白天唱。請戲班的錢,是村里挨家挨戶捐的,一塊兩塊十塊二十,村里有錢的人家或有喜事的家庭捐得多,基本靠這些大戶出錢。
曼曼從未完整看過一出戲,印象最深的是《王華買爹》,這個叫王華的人,從小就沒了父母,靠打漁為生。他心地善良,為人老實厚道,家境不富有,還常常幫助有困難的人。他為了救老人(其實是皇上的弟弟)賣房賣兒,最后善有善報,老實善良的王華得到了報答,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
那時,小孩都能唱幾句“小蒼娃我離了登封小縣”,還扎過“沖天辮”蒼娃頭。小孩子不懂,小蒼娃帶著哭腔喊出“丟下了一雙兒女無人管,怎對得起我哥哥曹寶山……我的大老爺呀,你看我渾身上下上下渾身都是冤吶”時,臺下的老人為何眼含淚花。
圖片源自新華網
曼曼說,初聽不知其中意,再聽已是淚滿面。當年的小孩長大后,學會自動將哭聲調至靜音模式時,或許能明白,大人生活中難以名狀的苦,歲月的艱難和糊口的不易,唯有豫劇的那一聲嚎哭能抵達。
《戲臺上的中國》一書中寫,有人年輕時看見唱戲就煩,聽見吊嗓子就膩,一遇鑼鼓弦子鬧喧天掉頭就走,到后來經了事,受了挫折,遭了白眼鄙夷,歷了溝坎起伏,嘗了離鄉背井,品了悲歡離合,轉回頭來再看戲時,聽見了幼時熟悉的鄉音俗曲,心中一時間七葷八素、翻江倒海、苦辣酸辛、五味雜陳,“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終究又溺到里頭。
看戲曾是河南人再熟悉不過的事兒
在河南,豫劇曾經有著不可動搖的群眾基礎。
回溯豫劇的歷史,豫劇的發展高潮期在1930-1960年左右,它扎根鄉土,緊貼人們生活,表達百姓的喜怒悲歡。
對百姓而言,聽戲是大事,作為主要的文化消費方式,也造就了一大批明星演員。因此,豫劇有了“六大名旦”。再后來,《梨園春》的火爆也更證明了河南人對豫劇的喜愛。
六大名旦之一馬金鳳的兒子馬建新向大河報·豫視頻記者回憶,母親馬金鳳那一代藝術家,可以說同時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
馬金鳳
“我媽媽這一代的演員,和現在的演員相比,在中原一帶有重要的戲曲消費群體,當時戲曲是人們主要的文化消費方式,也就是說,除了看戲,人民沒有別的東西看。這樣戲曲就形成一個巨大的市場,為戲曲的發展、戲曲演員的形成,特別是戲曲名角的造就提供了非常廣闊的空間。”
“但是在當時來講,我媽媽她只是為了生存,說實在話,當時唱戲就是為了吃飯、為了生活。現在說我媽5歲學藝,其實應該叫5歲去要飯。到人家家門口,說給我點吃的吧,那不行啊,沒錢人家憑什么給你呢?所以張嘴就唱,既然唱了,人家就給點,給錢或者給糧食。這叫敲門戲。”
在舊時代,唱戲是沒有社會地位的、任人欺凌的。馬金鳳曾經顛沛流街,7歲上臺唱戲,人稱“7歲紅”。“那可以想象嘛,本來是個是要飯的,上臺就不用要飯了,有人給你叫好了,自尊心得到滿足,她就對唱戲有親切感。”
當然,戲曲真正作為藝術的發展還是在新社會,新中國成立后提倡的“雙百方針”,真正提高了戲曲表演者的社會地位。因為在舊社會,戲曲演員的社會地位沒有變,還是被稱作“下九流”。“所以我媽媽對黨、對國家的情感,是發自內心的,沒有黨,沒有新社會,就沒有馬金鳳。”
后來,戲曲同步著人民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共繁榮。河南人民聽戲、看戲、唱戲,豫劇成了河南人最熟悉不過的事兒。
但隨著社會發展、科學技術的進步,馬建新認為,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互聯網的出現,戲曲出現了陣痛。
“文化消費形式變了,更多元化了。如果說電視出現,把觀眾都鎖在了家里看戲,劇場沒人來了,那手機的出現,讓戲曲真正開始走向冷門。”
“不太有人愿意為戲曲花錢了。”馬建新指出問題核心。
早在2006年,豫劇就被列為“非遺”,小心翼翼地被放在溫室里保護起來。近年來,豫劇的傳承與保護則成了國家、各院團屢次提及的話題。
有聲音說,隨著馬金鳳作為豫劇六大名旦最后一位的離世,豫劇最輝煌的時代結束了。
對于這樣的說法,馬建新認為,母親作為那個時代成名成角兒的豫劇演員,她健在,人們或許會因為她聯想到當年豫劇的輝煌,但她不在了,聯系到那個時代的作為人的媒介就不在了。
“從歷史角度來講,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和解放初豫劇成熟前是馬金鳳所代表的時代,這個意義上來說,可以說她代表的那個時代結束了。”
“但從藝術發展的層面來講,時代就大了,范圍更寬廣了,我們無法區分當下的豫劇發展到哪一個階段,更無法輕易斷言哪一個階段或時代結束了。”
《打金枝》劇照 圖源河南豫劇院青年團
青年戲曲演員仍在堅守
隨著文化娛樂市場愈加繁榮,戲曲演員們愈能感受到行業所遭遇的冰霜。
馬金鳳的幾位弟子向大河報·豫視頻記者透露,上世紀末,港臺明星剛火到大陸的時候,馬金鳳老師曾與某港臺歌手同臺演出,那場活動上,歌手出場費120萬,馬金鳳僅拿到1000元。“馬老師沒有一丁點不樂意,就只說好好演,咱認真對待。她本身不在意自己賺了多少錢。”
當時,另一位京劇名演員的出場勞務費僅500元,當該演員了解到與歌手120萬元如此大的差距時,非常生氣。據弟子們了解,那位京劇演員是個名角兒,刀馬旦。“練絕活練了一輩子,難度非常大,流了那么多汗水。看到京劇藝術被這樣對待豫劇大師排名,肯定要生氣。”
一位供職于河南省豫劇院的豫劇表演藝術家透露,戲曲演員不像普通學生,培養出來一個大學生容易,培養出一個好戲曲演員難。演員受各方面的限制,比如嗓音條件,表演天分,形象,身段,當然后天的努力更重要,在當今社會,能堅守的青年演員真的都是相當難得可貴的人。
以院團來說,走上豫劇團的舞臺之前,一個青年演員至少要在戲校讀三年中專,再到北京的戲校,也就是中國戲曲學院,再讀兩三年。
再說練功,戲曲演員“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個動作學很長時間的比比皆是,訓練演出時受傷是家常便飯。
與苦苦練功相對的是,青年戲曲演員日子清貧。與“名角兒”動輒有被邀請的商業演出相比,年輕人只能跟劇團演出,拿基本工資,有演出時能多拿一些補助費,疫情以來,劇團沒有演出,就沒有補助費,只有死工資。
一位曾在某地市豫劇團工作過的青年戲曲演員透露,曾拿過1000多元的工資。
“付出這么多努力,將來肯定是想做出點成績來。作為演員,為啥熱愛這個行業,通過努力學習,刻苦鉆研,得到觀眾的認可,這個時候是才是最幸福的。受不了清貧的,轉行做別的,可能會比現在過得更好。能留下的人,首先是自身條件十分優秀的,其次就是對藝術非常熱愛,發自肺腑愿意為這個行業貢獻青春。”該受訪者表示,疫情是不可控因素,豫劇院團的領導們也在想各種辦法,提高青年演員們的生活水平。
培養新的觀眾勢在必行——
“一切問題的根源,在于觀眾群的消失。原來喜歡豫劇的觀眾慢慢在老去,年輕的觀眾卻沒有培養起來。”
馬金鳳大師的弟子、如今在蘭州工作的呂偉偉接受采訪時如是說。他對豫劇在西北地區的逐漸式微感到痛心。
采訪期間,幾乎所有戲曲屆人士都明示或默認地提及,疫情三年,線下演出停滯,若不靠國家支持,戲曲業怕難以為繼。
于是,借互聯網“圈粉”、線上傳播戲曲文化吸引新的觀眾成了戲曲屆一片新的“綠洲”,不少戲曲屆人士嘗試在網絡上開墾新的藝術生態。
6月16日,短視頻平臺上的豫劇直播
目前在短視頻直播平臺上,河南戲曲聽眾和主播最多
在直播間里,傳統豫劇能否重新找到自己的節奏,破圈進化,煥發新的生命力?大河報·豫視頻記者通過快手、抖音等平臺,得到了一些數據。
根據4月發布的《2022抖音戲曲直播數據報告》,河南的戲曲聽眾和主播最多,豫劇也是抖音上戲曲直播最受歡迎的劇種之一。
73.6%的已開播戲曲獲得過直播收入,過去一年,戲曲類主播收入同比增長232%。據抖音數據,豫劇也是去年戲曲直播收入最多的劇種。
豫劇的《朝陽溝》、《打金枝》、《穆桂英掛帥》、《花木蘭》等劇目最受聽眾喜愛。
老戲曲,新傳播。在擁抱互聯網的路上,河南豫劇院團積極邁步。
今年“五一”假期期間,河南豫劇院慶“五一”舉行了一系列線上演出活動,以全國人大代表、中國劇協副主席、河南豫劇院院長李樹建的128萬粉絲的快手號“豫劇人李樹建”為主直播間,同時,豫劇院各團多個賬號矩陣式直播。
4月30日晚上,近10萬人擁入“豫劇人李樹建”快手直播間,聽名家唱戲。
讓演員先火起來
馬金鳳大師的弟子劉冰,相信經典永遠不會被拋棄,但戲曲演員必須先解決生存問題。
劉冰是有點小憤青的。按他的話來說,最重要的是:不服。戲曲這么好的東西,為什么你們不喜歡?
“如果是前幾年,你說你不懂(戲曲的美),那我瞧不上你。”劉冰把手一擺,“你不喜歡,不應該啊,這么好的東西你不喜歡?”
他低頭,停頓,“但是現在我慢慢接受一個事實,就是普通觀眾、戲迷、演員和流派傳人,是有區別的。不可能非得讓普通觀眾和戲迷一樣癡迷。”
“但是能不能讓觀眾試著打開電視機去看戲?就像打開一個窗戶一樣。我們是不是能做一些讓別人打開窗戶的事兒?”
今年2月,劉冰在襄陽舉辦了自己的戲曲人物畫展,水墨畫的戲曲人物精致小巧,受人喜愛。他還組建了“蘭鳳劇社”,帶一些小徒弟,不少孩子登上央視。
劉冰的戲曲人物畫
“很多人覺得我不務正業。”劉冰說,“但它能解決我的生存問題。我有個小徒弟,上了三次春晚。這不就是傳承嗎?戲曲演員要先生存再發展,如果說只靠唱戲,連生存的能力都沒有,怎么傳承?我必須先解決吃飯問題,同時再傳承,又不改變我要做的事的初衷,這是我理解的‘唱戲是一輩子的事兒’。”
讓自己先出名,再努力把下一代培養起來,把豫劇傳播出去,是劉冰在走的路。
破圈先從破陳見開始
不可忽視的是,任何一種傳統藝術都需要通過創新來實現與自己所處時代的對話。
呂偉偉認為,戲曲近年來似乎慢慢在朝小眾化發展,這是一個不太好的趨勢。“雖然豫劇被定義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但是我們不想把它變成博物館里那種遺產。它還是需要有生命力。不是說你從業者孤芳自賞的一種藝術,它是需要觀眾的。如果我們豫劇的觀眾老去了,那我們就要把新一代的觀眾培養起來,把那些老故事講給新人聽。”
馬金鳳大師的兒子馬建新在接受采訪時也談到,馬金鳳生前時常關心當今戲曲屆的形勢。馬金鳳和他交流時曾多次說,外在形勢越嚴峻,越要從自身找原因,外界的原因在克服不了,那戲曲屆內部能不能自我革新?“現在的觀眾不是三十年的觀眾了,年輕人很有自己的思想,不好糊弄。現在有些戲里,表演不合邏輯的、文字粗糙的、人物混亂的,能不能減少這些情況?”
還有評判權歸屬的問題,“一定要有觀眾的參與。比賽也好,申報項目也好,評委為什么全是專家?一場戲好不好,一定要允許觀眾來評判。”
近年來,戲曲屆的破圈操作案例并不罕見。
先是爆款游戲《原神》中的新角色云堇上線,為京劇圈了一波全球粉,在B站和上千萬人觀看;上海戲劇學院京劇表演專業的五名00后女生豫劇大師排名,以京劇唱腔演繹古風歌曲迅速成為網紅,僅《探窗》一首的短視頻播放量就超過5000萬。
“可以讓年輕人慢慢接受,這是很好的方式,但好像咱們豫劇還沒有見到這種形式。”
如呂偉偉所說,雖然河南有深厚的文化底蘊,但行業的人真的還需要不斷努力。——好的藝術品是相同的,一定是有魅力的、能真正感染吸引觀眾而非刻意“保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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