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園里唱秦腔
那一年,我八歲。塬上的桃花開了。早上喝罷湯,老人和孩子們穿上鮮亮的衣服,年輕姑娘們脖子上纏著粉紅色的紗巾,相約去塬下看戲。平時鮮有人影的小路上,唧唧喳喳的聲音,匯成了一條歡樂的河。我在桃花園里鋤草,一陣春風拂過,桃花紛紛落下。我聽著小路上的歡笑聲,手執鋤頭,暗自獨吟。不大的桃花園仿佛是我的戲臺,我也想唱一出秦腔大戲。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路上,肚子餓得咕咕叫。忽然,從麥田地里“冒”出來一個人。那個人,是我的本家二哥。
那時,在我們村子,二哥就是秦腔,秦腔就是二哥,二哥是一個為秦腔活著的人。二哥如果在村里遇見唱戲的好苗子,一定會激動不已,歡天喜地找到人家。村里的娃兒們,分不清他是活在生活中,還是秦腔戲里。二哥在生活和秦腔戲里跳出跳進,舉手投足間,全是秦腔戲里的范兒。
二哥熱情地迎上來,遞給我半塊點心。我連忙囫圇吞下。二哥幫我背書包,一路走,一路說秦腔戲給我聽。起初,我聽不慣他沙啞的嗓音。但因為吃了二哥的半塊點心,不好意思拒絕,便任由他絮絮叨叨說戲。
從那以后,放學回來的路上,二哥一定會在麥田地里等我,他要給我說戲。
二哥說戲的時候喜歡手舞足蹈,眼中閃著光。他常常是一手叉腰,另一只手如刀一樣,在空中往下砍,顯得很有氣勢。他所講的那些戲文,與我后來看到的真正現場全都符合。有一年,縣里的劇團來村里唱戲,一本《秦香蓮》里的戲文和二哥講的,竟然一字不差。
二哥說,三尺戲臺演的是人生。二哥又說,秦腔來源于生活,秦腔和秦人的性格一樣,不拐彎子,直抒胸臆。
我聽得有些蒙,卻莫名地覺得二哥的話有些道理。二哥鼓勵我說:“我在麥田里割草,在桃花園里鋤地,聽過你唱戲,你聲線開闊,是唱戲的好材料。”那時候在鄉村,沒有多少娛樂活動,大人們喜歡在田間地頭哼唱秦腔,年少的我耳邊“逮”到幾句戲腔,便也胡亂地哼唱起幾聲調調,沒想到,二哥竟然聽進去了。
能得到二哥的鼓勵,我很是高興。二哥給我說戲,讓我單調的生活有了不一樣的色彩。回家后,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父親。父親對我說,你二哥先前在縣里的劇團唱戲,做功和唱功蓋過了名角,可有一天,嗓子傷了,唱不出音來了,才回到村子里。
我知道二哥沙啞嗓子的秘密之后,不知是出于同情,還是出于對秦腔的熱愛,開始積極地配合二哥。二哥也更加認真起來,正式教我唱戲。教戲的二哥格外地嚴格,他右手執柳條,左手上下打拍子。我哪個地方唱得不對,二哥的柳條便落在我身上。
那一日,塬上空無一人,我和二哥在桃花園里唱戲,唱的是《三擊掌》,王寶釧彩樓飄彩的那段戲。桃花園里靜極了,二哥醞釀片刻,然后登場。他一個人在塄坎上面負責演,我在塄坎下面負責唱。二哥一會兒演相府老爺,一會兒演丫環,一會兒演小姐王寶釧。二哥演得很投入,我唱得很動情。那一日,桃花園里,我們兩人珠聯璧合。那場景,讓我至今難忘。
一晃多年過去了,我終究還是沒有走上二哥期待的那條路。今年4月,我在西安的城市公園里漫步。那一日桃花灼灼,一幫戲迷們請了專業團體的老師前來輔導,唱的也是《三擊掌》。男演員一聲吼,桃花紛紛飄落。
我從旁邊經過,瞬間有點恍惚。那一刻,我想起了在臺上唱秦腔的二哥。在鄉間教戲的二哥,弟子已經遍布各地,如今,他們活躍在秦腔的各個舞臺上。而我,每次聽到那熟悉的唱腔,心依然會為之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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